二审宣判后，小谢一下子泄了气。过去两年多，仇恨是支撑她活着的唯一信念，她忙于搜集证据、打官司，不觉得疲惫。等案件落下帷幕，她感觉身体被抽空，“似乎没什么可以改变了”。

2021年5月，小谢与贺某阳结婚，此后两年内遭受家暴16次，经鉴定，她全身共4处重伤二级、5处轻伤二级、1处轻微伤。

2024年12月，成都市武侯区法院公开宣判贺某阳故意伤害、虐待刑事附带民事诉讼一案一审判决结果，判处贺某阳执行有期徒刑11年。小谢上诉，今年9月，该案二审宣判，成都市中级人民法院裁定驳回上诉，维持原判。

此后，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，很少出门。当低沉的情绪涌来，她不自觉地流泪，怀疑活着的意义。“每次情绪出来，我都往下压，尝试正常生活，过一段时间又反扑。崩溃、自愈又崩溃，反复循环。”

这与她在自媒体展现的阳光一面形成反差。不止陌生网友，身边亲近的人也较少察觉她的崩溃。她习惯了独自与情绪做斗争，一次次调整自己的状态，直至找到重新生活下去的动力。

在“国际消除家庭暴力日”（11月25日）到来前，九派新闻在广东佛山见到小谢，试图了解她在事发后如何恢复自己，重建生活秩序。采访期间，她面色平静、语气平和。她坦言，现在已懂得放下过去，好好生活，不能一直活在仇恨里。“放下过去不代表我原谅了他、忘记了伤痛，只是我想放过自己。”

小谢接受采访。图/九派新闻 马婕盈

【1】左肾丧失功能，结肠切除部分

几年过去，小谢仍不敢照镜子，也刻意不看身上的疤痕。偶尔无意间瞥见，疤痕总提醒她想起过去。

被家暴致重伤后，她在医院住了一个半月。在ICU死里逃生，转到普通病房时全身插满了管子。那段时间，她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，输着营养液，父母在床前夜以继日地照顾。

当她的腹部伤口看似愈合，里面却化了脓。伤口有25厘米长，医生拿镊子从上往下一点点分开，往里注生理盐水，再将引流条自腹部下方穿入，从最上方拉出，打结固定。医生一边从下方注生理盐水，一边从上方往外拉引流条。

小谢忍着剧痛，父母一人按着她一只手，护士按着她的脚。这样清理伤口，每天要进行一次。

因左肾丧失功能，做完造瘘手术后，她挂上了粪袋。但肠道与腹部缝合处的伤口往外流脓水，甚至将手术缝合的线腐蚀掉。小谢难以描述那种感觉，“分不清是疼还是痒”。

她辗转几家医院咨询，想摘掉粪袋。因之前梗阻过多次，前两家医院认为术后梗阻的风险较大。后来，一位愿意做手术的医生，为她摘掉了粪袋。

因肾功能萎缩，无法代谢，她很少吃药，在饮食方面也要十分谨慎。术后那段时间，她只能吃流食，7个月后开始吃半流食。她还记得，恢复正常吃饭后的第一顿是面食，“想多吃两口，但是医生不让，只能吃一点点。”

因为结肠被切除一部分，她经常出现消化不良、胀气、腹泻和贫血。按照医生的嘱咐，小谢不能吃高油高蛋白食物（如牛奶、鸡蛋），也较少吃肉。当身体状态好些时，她会适量吃些平时少吃的食物。在她看来，这也是活着的快乐之一。

【2】不自觉地流泪，彻夜难眠

如今，视频里的小谢是爱笑的，但镜头背后，她一直在与低落情绪做斗争。“只有我自己知道，有些坎我根本迈不过去。”近日，她发视频说。

她经常不自觉地流泪，甚至刷牙洗脸时也会崩溃，“我根本不想哭，但眼泪一直往下掉”。有时候和朋友聚会，她聊着聊着就沉默了，或者走开。

独自在家的日子，小谢有时整晚失眠，太阳已经高挂，她还未合眼。睡眠障碍让她感觉头痛，呼吸道像有异物堵住一样，她也想过如何体面地离开世界。

小谢已经习惯了独自跟这些情绪做斗争，外人看不出她的崩溃。她不想让父母担心，总是装作正常，对外呈现积极的一面。和家里打电话时，父母挂念她的身体，用最朴素的话语安慰她，“累了你就休息，不要想那么多，只要你开心健康就好。”

她说，父母的爱，支撑着她从低谷往上走。每当出现低落情绪，她尝试各种方法自我调节，在家发呆、和朋友外出露营。二审结束后的那一个月，她每日被迷茫和低落裹挟，情绪压抑到了极致，便买了一张机票，独自飞往云南旅行。

小谢去过云南多次，认为那里的慢生活能让人远离浮躁。她在民宿欣赏花草，在天台俯瞰丽江的风景，在咖啡店里喝着咖啡、听着民谣，发着呆坐一下午。

从云南回来后，她沉下心来，更加积极地面对生活，投入到正常工作中。

【3】未收到赔偿款，靠直播维持生计

现实的问题推着她往前走。

今年10月，成都武侯区法院对小谢与贺某阳的离婚纠纷案做出一审判决，法院认定贺某某共应向小谢支付约144万元，其中80余万元应在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之内支付。

“一分钱都没有收到。”小谢说，事发后，她躺在医院得知，关于离婚纠纷案件贺某阳将申请二审，“我不知道二审的意义在哪里，他不会拿一分钱给我，可能他就是不想让我好过。”

一身重病，没有经济来源，还要养活一家老小，小谢需要一份工作。

“我本身就是一个很喜欢工作的人。”过去，她在广州做服装批发生意，还开了一家小厂。怀孕后，她暂停了工作，等到女儿一岁，她又开了一家美容院。

出事后，小谢的身体无法支持她做更多的事，“医生说我不能劳累，不能熬夜，也不能搬重物，可能直播带货对于目前来讲是最好的选择。”

她预想过自己会受到的质疑，也许有人说她是为了当网红带货，也许有人说她是来卖惨的。她也在说服自己：“没有任何一个人为了当网红去付出生命的代价，一个人事后得到再多的钱都不会想经历这一切。”

她也在想，持续出现在公众视野里或许能保障自己的安全，也许哪天她突然不再更新视频，会不会有人因此担忧她而救她一命。

今年1月，小谢第一次出现在卖货直播间。据当时新闻报道，小谢首场直播4个多小时，销售额超千万。但直播片段中，小谢的状态并不好，她缩着身子坐在主播的后面，手心里全是汗，眼睛看着屏幕，面无表情。偶尔讲一讲自己的经历，帮主播介绍产品，但脸上几乎看不见笑容。评论区不断出现攻击的声音，她不说话，旁边的主播生气地反击。

此后，她接受媒体采访时不断向公众解释：“我也需要生活，我只想活下去。”

8月，为了更好地学习直播，她来到佛山与专业主播合作，也带起了自己的团队。团队成员只有她、嫂子和一位运营，但小谢依旧感叹，压力很大。

小谢的身体状况还不能支持她完成高强度的工作。每次直播，她只能讲一个小时，其他的时间得靠助播顶上，最长时，她要在镜头前坐8个小时。每次播完，后背像散了架，话也说不出来。

在佛山，她和嫂子租住在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里，每个房间都很小，客厅只有一个双人沙发，一套餐桌椅，还有一张别人送的废弃的麻将桌。她说这里生活成本很高，房租、买菜、直播间送福利、发工资、发奖金……哪里都需要钱。小谢的时间被工作填满，来佛山3个月没逛过公园看风景，对周围的环境依旧陌生。

【4】想找个陌生的城市安家

生活步入正轨的同时，小谢收到了很多来自其他女性的求助，并尝试帮助深陷家暴案件中的她们。

首场带货直播结束，小谢去河北看望了被家暴致残的杨宁宁。见到她时，小谢手里拿着一沓钱，哭着跑过去抱着她说：“我们有钱了，我们终于有钱可以去打官司了。我不知道怎么去帮你，只能给你们流量，然后去赚钱，给你们钱。”

现在，小谢有了初步想法。她想把家暴受害者聚集起来，一起做事业，“她们有不同程度的伤残，也有很多单亲妈妈，我自己拿钱去补贴不是长久之计，我想让她们能有一份收入。”

但她也有很多顾虑，她怕被人说“借着家暴的名头卖惨、博流量圈钱”，怕大众认为在传递负能量。

这些担心不是没有来由的，小谢的生活已因发声而改变。回到四川老家，她很少出门，即使出门也要戴口罩。闲话是挡不住的，她曾听见有人在女儿背后讲“基因是很强大的，一个恶魔的孩子也好不到哪去”。

网上的攻击也没有停止。今年2月，小谢的身份信息、女儿的照片被大肆传播，附带着一些对她的质疑，有人说她提前转移了财产，有人说她怀孕七八个月还去蹦迪。小谢报了警，准备起诉造谣者。为帮助女儿调整，她也求助了有关部门，得到的答复是建议转学。

“换学校提交材料的时候，别人还是会知道她爸爸是谁。”小谢说，她想给女儿改姓，可得不到贺某阳的同意，目前已知的办法是等到女儿16岁时自己提交申请。

“往后的十几年，孩子要承受什么，是我没办法去想象的。”小谢说，如果女儿问起，她愿意如实告诉女儿这一切。

虽然家里从不谈论这个话题，可有时候，小谢感觉女儿好像知道了。女儿看到表哥在喊他的爸爸，突然说了一句：“我没有爸爸。”女儿看到她肚子上的伤会问：“妈妈痛不痛，我给你吹一吹。”还有一次，小谢蹲下来给女儿系鞋带，女儿摸着她的头说：“妈妈，我比你高，变成大人了，我长大了保护你。”

“我很难过，”小谢说，“孩子这么小，不应该这么懂事。”

小谢对未来的计划是，用5年时间赚钱、强大自己。后3年内，她打算带着一家人离开四川，到一个新城市定居，同时锻炼身体。贺某阳的刑期剩下不到9年，她害怕与他再次相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