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好朋友静姐的故事，要从她前夫大鸿，托人找她复婚开始讲起。

那天，中间人来到静姐家，一上来倒也没有提复婚的事儿，只是客套又热情对静姐说：“大鸿常在我跟儿前念你的好，说你是个好女人，要怪就怪他当年鬼迷心窍，没有好好珍惜你，他要请我们吃饭，你给不给我这个面子？”

静姐活到了50多岁，自然知道中间人话里话外的意思。

她微微一笑，亲热地拍拍中间人的胳膊：“给，咱俩这么多年的朋友，我谁的面子不给，也要给你。”

前夫大鸿把吃饭时间约在周二晚上，饭店就定在静姐家旁边，开了30多年的老味道，中间人借故没有来，但大鸿执意点了一桌子菜，全是静姐年轻时爱吃的。

静姐看着略微发福、头发花白的大鸿，还是笑：“点这么多干啥？我现在晚上吃得少，口味也变了，年轻时爱吃的东西，现在不怎么喜欢了。”

大鸿赶紧说：“你现在喜欢吃什么？我下次……做给你吃。”

静姐定定地盯着大鸿的眼睛，还是笑：“你现在都会做饭了？”

大鸿不自然地搓着手：“会的，会的，家常便饭还是会的，当然没你做的好吃。”

静姐看着眼前过分讨好的大鸿，竟然有点难过。

他曾是多么硬气多么决绝的一个男人啊，如今怎么变得这么蔫这么软了呢。

静姐20多岁认识大鸿时，大鸿还在郊区上班，是静姐爸妈托省城的关系，把大鸿调到了市区，俩人结了婚。

静姐爸妈对大鸿，多少是有些不如意的，除了长得还行，出身太苦，工作一般，真不知道女儿为啥看上他。

但在婚恋这件事儿上，父母到头来终究是要输给子女的。

静姐喜欢大鸿，连他不擅言谈的沉默和适时高冷的骄傲，都喜欢得不得了，两位老人最后只能默许。

婚后，静姐很快生了女儿，大鸿也争气，不到30岁就混上了中层。

但女儿6岁时，静姐从大鸿裤兜里两张可疑的电影票存根开始，不断发现他外面有人的证据，然后两个人陷入了漫长的战争。

静姐那时年轻，气性大，火气旺，和大鸿在家里吵得要死要活，但出门从不在人前提大鸿的不是，包括她父母都不知道大鸿出轨的事儿。

静姐无法面对的，其实是她自己。

她无法接受自己精挑细选的男人，早就背叛了她的耻辱。

大鸿吃准了静姐的外强中干，表面配合静姐秀恩爱，暗地里继续出轨使坏，在妇唱夫随的两面派中，一次次把静姐逼疯。

直到女儿10岁时，大鸿堂而皇之地把小三怀上双胞胎的B超单，放到静姐的梳妆台上，以静制动地逼静姐离婚，静姐愤怒之下在卧室再次和大鸿干了仗。

大鸿一把将静姐推到门框上摔伤了尾巴骨，还把哭喊“别打我妈妈”的女儿拨拉到地上碰伤了额头，静姐才在疼痛的错愕中清醒：

这个男人，不能要了。

他的心，太硬了。

静姐的尾巴骨没有好利索，就和大鸿离了婚。

直到离婚好几个月后，她父母才知道真相。

离婚后，静姐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，都陷入无法自洽的冲突中，一会儿觉得自己太糟糕了，为啥别人都能经营好婚姻，就自己不行，一会儿又觉得婚姻不是一个人的事儿，你再好，对方是坏货，一切都是白搭，一会儿又觉得对不起女儿，小小年纪就目睹了父母最丑陋的一面。

所以，在女儿面前，静姐常常觉得很愧疚。

父母离婚，的确对女儿造成了伤害，小姑娘14岁之前，性格内向，不爱说话，成绩也一般，总是一个人躲在卧室里画画做手工。

但14岁之后，女儿好像突然开窍了，学习用功了，成绩变好了，人也爱笑了，常常讲老师和同学的糗事，把静姐逗得开怀大笑，母女之间流淌着患难与共之后的岁月静好。

虽然女儿中考只考了普通高中，但高考成了普通高中的黑马，一举考上了武汉大学。

就在女儿拿到武大通知书一个星期后，大鸿出事了。

确切地说，是大鸿和后妻生的双胞胎儿子出事了。

那是个离开学不足一个星期的暑假，后妻带着不到7岁的双胞胎儿子回农村老家看父母。

一转眼的工夫，俩孩子就跟着亲戚家的一大帮熊孩子去村旁的土河里玩水去了。

前几天刚下过雨，水有点浑有点急但不深，一个年龄小的孩子被冲走了，其他几个孩子纷纷去救，结果5个孩子被冲走了3个，其中两个是大鸿和后妻的双胞胎儿子。

静姐从熟人嘴里听到这个消息时，内心堆满了震惊之余的复杂情愫。

她震惊的是，为什么孩子去玩水，大人都不跟着，硬是坐等悲剧发生。

她复杂的是，就因为这双胞胎儿子，大鸿才铁了心离开她和女儿，但她再恨，都没有诅咒过这俩孩子，孩子是无辜的啊，怎么就没了呢。

静姐曾闪念过要不要给大鸿打个电话，安慰安慰他，但转而一想，算了。

她已经七八年没有见过大鸿了，这会儿说什么都显得不够真诚。

倒是静姐的女儿很争气，读了本科又被武大保送了研究生，然后还去国外读了博士。

幸好静姐父母身体都好，退休工资又高，老人把花不完的钱，都拿来贴补这个争气的外孙女。

女儿18岁以后，按理说大鸿不必再支付抚养费了，但大鸿还是每个月给女儿打钱，女儿去国外读书时，大鸿一次性打给静姐30万。

钱当然买不来原谅，但静姐心里多少又有点受用：“说到底，他还是女儿的爸爸。”

女儿从国外读博回来，定居武汉工作不久后，大鸿老家父母的房子和土地，因为修高速被占，政府赔偿了30万，大鸿又给女儿打了10万，说是爷爷奶奶给的。

女儿不愿要，给大鸿发信息说“给爷爷奶奶养老用吧”，大鸿回复女儿“爷爷奶奶养老有爸爸，你结婚买房用钱的地方多着呢”。

静姐总觉得哪里怪怪的，就向老熟人打听，才知道双胞胎儿子溺亡两三年后，后妻出轨了，还怀了婚外情人的孩子，和大鸿离了婚。

“俩人都过不去那道坎儿吧，看见彼此，都想起先前那俩孩子。后妻不是省油的灯，当年撬走大鸿不也是未婚先孕嘛，一个人很容易走上老路的。”熟人撇着嘴说。

“这就好理解了”，静姐想，“大鸿儿子没了，婚也离了，将来还要指望女儿给他养老，他对女儿好，有迟来的父爱，也有自己的算盘，毕竟50多岁的人了。”

其实呢，离婚这些年，静姐有过几段感情。

尤其是刚离婚头几年，静姐工作好，人长得好，虽说带一个女儿，但家庭底子不差，有离异的、丧偶的男人，追她追得很急。

静姐出于“看看吧，离婚后也有优质男人要我”的恨意和得意，也差点和一个事业小有成就的丧偶男人扯了证。

但扯证前一天，那个男人说了句话，静姐果断和他分了手。

他说：“你一个离婚带娃的女人，找到我可真是有福了，我现在是最好的时候，我老婆是没福分等到这时候。”

静姐一听，头皮发麻，天啊，合着那个死了的女人才是他老婆？看他那高高在上的样子，将来说不定又是一个大鸿。

当然，这个关乎逝者的微妙心理，静姐终究没有说出口，她把分手的理由归咎为自己乳房查出了毛病，疑似情况不太好。

男人一听就没了消息，连陪静姐去医院核实的诚意都没有。

他之前老婆就是患癌走的，他听不得癌症俩字。

年岁越大，静姐越会拿捏人性了。

想当初，她和大鸿在一起时，那可是个想什么说什么的直肠子，爱与恨都写在脸上，真与假必斤斤计较。

但现在，她懂得了把虚虚实实、真真假假、错错对对，混起来为我所用。

这真不知道是她成熟了，还是吃亏太多了。

后来，静姐从40岁迈入50岁，激素水平不断下降，更年期缓慢到来，对男人看得越来越透了，对再婚也就越来越祛魅了。

她一个人过独了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，想给女儿什么就给女儿什么，想什么时候回父母家住就什么时候回父母家住，不用和任何人商量，也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，更不必揣摩对方的感受。

她习惯了这种什么事儿都一个人掌控的孤独和专制，也不愿再去削减自己适应别人。

尤其是感情上。

所以，那天，大鸿把静姐约出来吃饭，明里暗里都在提复婚时，静姐比大鸿坦荡多了：

“大鸿，你觉得咱们俩，还有什么理由要破镜重圆呢？

为了女儿？女儿已经要当妈妈了，她有自己的小家，会过得很好，没有我们也会过得很好。

为了我的后半生？我刚刚体检完，除了腰椎有点问题，需要注意锻炼和保护，其他都非常好，自己照顾自己完全没问题。

为了让你弥补对我们娘俩的愧疚？不存在的，你离开我们娘俩来后，我的确恨过你，但现在觉得，你是我前半生必须要完成的功课。何况，因为我们那段12年的感情，你留给我这么好的女儿，我现在很感恩。

大鸿，实话实说吧，在我们离婚后，我不止一次想过，如果有一天，你出了车祸，生了病，被别的女人抛弃了，哭着求着要和我复婚，我会不会接纳你？

我当时的内心，是动摇的。因为那时，我恨你，而恨是爱的一部分啊。

但现在，我不恨你了，也早就不爱你了，我只爱我自己，我甚至连女儿也不像过去那样牵挂了，因为我知道她会有很好的人生。

就这样吧，大鸿，让我们都爱自己吧，反正从头到尾，你也都更爱你自己。”

静姐用平静的语气，说完这段话，大鸿讪讪地低下了头。

他颓废地坐在包裹着金丝绒椅套的椅子上，像一个漏气后又软又皱的气球。

风从半开的窗户上吹来，吹动他一头灰白的头发，像极了他和静姐认识的那个冬天，他们在河边摘的那一束干芦苇。

其实呢，静姐内心的话，也只对大鸿说了一半：

又毒又硬的男人，老了弱了后，会变得越来越软。

孤注一掷的女人，却在自我实现中，修得越来越坚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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