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学诚也不想这样磨叽,他身上挂着大大小小好几个购物袋,快累死了,比冯璐更想速战速决。
但买东西要货比三家是他妈一直挂在嘴边的告诫,更何况他们要买的是金饰,各个品牌单价不一样、优惠活动不一样、工费不一样,如果能选到最划算的,省出几样小家电是极有可能的。
结婚哪哪儿都要用钱,省一点是一点。
“这家看完,选一家最便宜的店,我不想再走了,累。”冯璐冷冷说道。
周学诚望了望步行街尽头的那几家店,小心翼翼地建议:“全都逛了吧,反正离得也不远,多选选。”
冯璐有点生气地举起左手:“戴了摘,摘了戴,手都撸红了!试了一堆不买,还得看导购的脸子!
咱又不买大件,基础款嘛,家家都是那些东西,大差不差,有什么可选的?你就直接告诉我三金预算到底是多少,不超预算不就行了吗!”
周学诚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,他哪有什么预算,当然是越便宜越好,不买最好。
冯璐等不到他回话,气呼呼地往前走,前面一家金店导购适时开门迎接,冯璐不好发作,收起满脸怒色走了进去。
还是那三样东西,镯子、项链、戒指,冯璐早就试麻了,漫不经心地伸出手,任凭导购摆弄。
这家金店的导购是个精明的,不贪业绩,一边介绍一边偷瞄周学诚的脸色,推荐的金饰克重越来越小。
周学诚回忆一番刚刚那几家店的导购总是强调“一辈子结一次婚,当然要买大克重金饰”,似有拱火之嫌,实在是居心不正的推销话术,也觉得心累,于是拍板定了这家。
三样金饰统共花了一万五,镯子还是个空心的。
冯璐虽脸色不好,但终究没说什么,周学诚付了钱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按照当地习俗,三金先被周学诚带回家,择日再由周学诚妈妈李金萍亲手赠予冯璐。李金萍从周学诚手里接过首饰盒子,细细摩挲绒布上的烫金纹样,说道:“连盒子都做得这么好看,这盒子就得值不少钱吧?”李金萍“哦”了一声,将盒盖掀开,眼睛亮了一瞬:“现在的金首饰做得也太好看了!你看这个镯子,多闪呐!那小花雕得多精致呐!啧啧,我们那时候,有条件的人家给新媳妇打个又土又笨的金镏子就算不错了!”李金萍说完继续欣赏金饰,想上手摸又触电般缩了回去。这个小动作被周学诚捕捉到,他看在眼里,心里很不是滋味儿,尤其当他看到环在李金萍手腕上那个氧化得黑黢黢的银镯子时,心口生疼。他知道他妈喜欢这些东西。干农活戴首饰很碍事,但即便如此,李金萍去山里割猪草、去苞米地扒苞米的时候,也从未摘掉这个银镯子。他家五斗橱第一层有个装饼干的铁盒子,里面都是李金萍的宝贝,塑料仿的珍珠项链,钢化玻璃仿的钻石戒指,从地摊上买的十块钱的玉石手链,还有戴了会过敏的耳钉。眼见着他工作了、挣钱了,却还是连一件像样的首饰也没买给他妈,如今一出手就是一万五,买给了没生他、没养他,还时不时呲哒他的冯璐。后悔这几年忽略了他妈的喜好,没能给他妈添置一件像样的首饰;愧疚的是,如今他有了这个觉悟,却囊中羞涩,还得靠他妈拿出家中积蓄,让他体面地成家。周学诚心中烦闷,去阳台站了一会儿。为了省钱,他早已戒烟,当下只能望着远处胡思乱想。“妈一定对我很失望吧!”他想。左邻右舍的七姑八姨都有金首饰,就她没有,每次和大家坐一起,老太太肯定觉得矮人一截吧。如果今天买的三金再省点,能给老太太省出一个金戒指也行啊。
周学诚抹了把脸,下定决心,想回屋告诉李金萍,等手头宽裕了,一定给她买件首饰。他快走几步,到了门口,意外看到李金萍正手忙脚乱地从手上往下撸金镯子,周学诚走过去帮忙,李金萍惶惶然地看着他,忽然哭了:“我就是没忍住,想试试,谁能想到撸不下来呢?这可是新媳妇的东西,我倒是先戴上了,我可真不要这张老脸了!”周学诚心如刀绞:“妈!妈!你别着急,去厕所,打点肥皂就能顺下来!”李金萍:“这可是新镯子,过了水,冯璐会不会看出来啊?”提到冯璐,周学诚想起那日买金饰时她的不耐烦和不知足,心里有股火呲呲往外冒:“管她呢!她那么多首饰,这套以后戴不戴还不一定!这就是用来走流程的!”李金萍抹了把泪,跟着周学诚去厕所,打了许多肥皂,才慢慢把金镯子顺下来,而后便站在水池边用清水冲洗那个镯子,生怕留下一丁点被人动用的痕迹。不管了,他想,什么都不管了,今天必须给他妈买个大金镯子!这一次,周学诚毫不犹豫地选中了一款古法工艺、内雕经文的实心金镯子,总价将近两万块钱。在回家的路上,他捂着挎包,脚步轻得快要飞起来。在他三十年的人生历程中,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快乐。那是贫家子报恩反哺的舒坦,是将孝心落到实处的愉悦,是能从母亲的感动中提炼出的自我价值,是即将从左邻右舍的夸赞声中获取的认可与肯定。也许这些情绪价值在冯璐那些城市女孩眼中一文不值,但对于周学诚来说,他的心能够得到空前的滋养。而卑微的他,太需要这样的滋养。周学诚将她手腕上那个黑黢黢的银镯子撸下来,说道:“妈,咱们熬出头了,以后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。”李金萍捂着嘴又哭又笑:“这么重,肯定很贵吧?你结婚本来就紧巴巴的,哪来的闲钱啊?”周学诚:“反正我买也买了,你就别问了,安心戴着,其他的事不用你操心。”李金萍点点头,在家里做了会儿家务,扭身就去找邻居聊天了。周学诚知道老太太这是要出去“显摆”儿子的孝心,一直勾着嘴角目送她出门。过了片刻,他的笑容渐渐消失,他从快乐的情境中回归到现实。买这个金镯子,动的是给新房买家电的钱。本来家电预算有四万,现在只剩两万。是想办法弥补这个亏空,还是和冯璐商量降低家电的档次呢?两条路好像都走不通。他正愁着,冯璐打来了语音电话。冯璐:“我抢到了政府发的家电消费券,满5000减500,咱们今天去商场看看呗。”周学诚想了想,两万块的亏空不是小事,撒一个谎得用一百个谎来圆,他不擅长,索性坦诚:“去看看也行,但是咱们别看名牌了。”周学诚:“那个……咱们要结婚了,我寻思我妈也没什么首饰,面儿上不好看,就给她买了个金镯子,花了两万,到时候对外就说你送的,对你的名声也好,不过现在家电预算就剩两万了。”过了很久,冯璐吸着鼻子说道:“周学诚,你是不是太过分了!我跟你结婚,不要彩礼,我家陪嫁一辆车,你房子不写我名,我还跟你一起还房贷。我就想以后过日子用的家电趁手点,连这点要求都达不到?你还想怎样啊?”周学诚:“冯璐,我家的情况你是了解的,我妈这辈子不容易啊,我只是觉得,她把我培养成人了,我要成家立业了,给她买个金镯子报答一下她,有错吗?”冯璐:“你早不买晚不买,非得赶在咱们缺钱的时候买?我是新娘子,买了三件才花一万五!我都不敢和我爸妈说!”周学诚无力地靠在墙上,思维停滞了,或者说,他在逃避,他逃避思考谁对谁错,逃避担忧未来,逃避寻找解决方法。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还能做什么,既没有钱让冯璐满意,也不想和冯璐闹掰,所以他什么也做不了。只能寄希望于冯璐冷静下来,看在感情的份儿上,看在即将举办婚礼的份儿上,继续让步。两天后,如他所愿,在他的苦苦哀求下,冯璐终于妥协了,她爸妈愿意把这两万的亏空补上,就当作冯璐给未来婆婆买了那个金镯子。一切好像都在他的意料之中,仿佛他曾经的为难只是一种必要的态度,他就知道,冯璐不会因为两万块钱毁掉他们的感情。与他结婚,妥协就是必然的选择,因为他向冯璐妥协不可行,只能冯璐向他妥协。冯璐和她的爸妈,应该早就看透了。周学诚买的房子是套二手小三居,原来的装修很新,家具齐全,将家电和一些小物件添置进去后,房子便有了家的模样,特别温馨、舒适。一切都在有序推进,直到那天,周学诚接到了李金萍的电话。李金萍:“屋里凉,腰腿疼,睡热乎点舒服。你放心吧,别人都这么用,没事儿。”周学诚挂断电话,坐在地板上开始网购电褥子,挑了一家又一家,都不太满意。冯璐光着脚穿梭于各个房间,一边收拾一边说:“这屋供暖真不错,我都热了。”周学诚扒拉着手机屏幕,在热气蒸腾中,莫名生出了强烈的罪恶感——他妈在老房子里冻得腰腿酸疼,要靠电褥子取暖,他却住在这么温暖的房子里享受,而买房子的首付,有一部分还是他妈给的。他猛地坐起来,眼神追随着来来回回的冯璐,心理建设很久,才鼓足勇气说道:“冯璐,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下。”冯璐一手拿着清洁剂,一手拿着抹布,直直看过来,眼神中充满防备,似乎预料到什么。周学诚吞了口口水,润润干涩的嗓子,说道:“咱俩工作都挺忙,结婚后应该没有时间做家务,我能把我妈接过来帮忙吗?反正房间也够用,她住最小的那间就行。”冯璐想都没想:“不用。我们说好的,婚后不和老人同住。”周学诚皱着脸:“家里房子太破了,我妈岁数大了,腰腿不好,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遭罪啊。”周学诚:“冯璐,求你了,我妈不容易,我是她唯一的儿子,我不可能不管她。”冯璐猛地转身,大声吼道:“周学诚!你不要欺人太甚!我也是有底线的!”周学诚被镇住,看着面前暴怒的冯璐,他感到恐惧,仿佛自己从此将被绑架,彻底脱离原来的家,而他可怜的老母亲,被排除在他的将来之外,风烛残年,自生自灭。冯璐红着眼睛,一字一顿:“我不会和你妈同住,否则我们分手,你现在给我一个保证。”他保证不了,从前他答应冯璐不和老人同住,本也就是权宜之计。他怎么可能不管他妈,他是他妈唯一的儿子!冯璐狠狠地盯着周学诚看,用力到仿佛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破碎,片刻后,她脱掉塑胶手套,摔在地上,走了。周学诚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周,方才意识到,这一次,他和冯璐是彻底完了。他陷入一种空茫的情绪中,很多规划被打乱,他一时找不到头绪。那日,李金萍给他打电话,与他商量要不要邀请远方的亲戚过来参加婚礼、食宿如何安排,周学诚听李金萍说完,淡淡说了句:“妈,不用了,我和冯璐分了。”两个小时后,李金萍坐最快的汽车来到新房,看到周学诚胡子拉碴的模样,心疼得直哭。她问分手原因,周学诚没有隐瞒,李金萍听完将他锤了一顿,骂他糊涂。李金萍呜呜哭:“我现在就给冯璐打电话,我跟她讲,我不会搬进来。”李金萍没打通冯璐的电话,但冯璐下午出现了,带着两个搬家工。李金萍拉住冯璐的手,苦苦解释:“璐璐,你不要听周学诚瞎讲,我根本不会住进来,我住不惯的!”冯璐一边指挥搬家工搬东西一边说:“姨,不是因为你,我俩根本就不合适,早分早解脱。”李金萍看着消极的周学诚,又看看一脸冷漠的冯璐,坐在地上大哭:“每次对象处不成,都是因为我!每次都是因为我!我还不如死了,何苦活着耽误孩子呢?”下到四楼的时候,周学诚在后面喊住了她,递给她一个盆栽:“我不会养,你拿走吧。”冯璐接过来,转身要走,周学诚轻笑一声,似在感慨:“婆媳矛盾果然是天下难题,我以为你和她们不一样,你会愿意对我妈好,会理解我的感受,我妈那么不容易。”冯璐闻言笑了:“咱俩还没结婚,哪来的婆媳矛盾?都是你自己戏多。我发现你这个人挺有意思,给我买金首饰,才想起来你妈没有;收拾婚房,才想起你妈住得不好。怎么你一处对象就能看到你妈的不容易,不处对象的时候就像瞎了一样?我是你的滴眼液吗?我的存在是为了让你复明吗?你的孝心全靠别人加持吗?”周学诚张了张嘴,正要反驳,冯璐又说:“你对我好,换的是我对你好;你想让我对你妈好,你得对我妈好。你妈不容易是因为你,你自己没勇气面对这个事实,拿我这个外人来转移愧疚不好笑吗?周学诚,真孝顺的人,不会因为带对象吃顿好的,才想起父母在家吃糠咽菜;不会因为给对象买条裙子,才想起父母穿得破衣烂衫。新娘是你的,老娘也是你的,新娘是陪你过日子的人,老娘是养育你的人,搞搞清楚,别拿老娘绑架新娘,想报答老娘,随时随地可以,自己尽孝不及时,反而让新娘背锅,你怎么那么虚伪?”周学诚目瞪口呆,久久不能回神。刚刚那番话,字字戳中他心窝,他无从反驳。他也不知道自己从何时变得如此,一个人的时候总也想不起他妈,每当他与别人一起享受生活的时候,他便心烦、愧疚甚至不甘。仿佛别人与他在一起,享受了他妈的培养成果,占了他们家多大的便宜一样,所以就该与他一起承担孝敬他妈的责任,就该与他一起,对他妈既感恩又愧疚。他没有找到答案,习惯性地绕开了真相,他宁愿认为自己有心理疾病。仿佛都能作为深刻的缘由,仿佛都能解释他为什么总是忍不住想让别人来代替自己赎罪。他觉得自己总是孤独的,总是不被理解的,总是要背负许多苦衷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