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职冷静期

人事部门门口贴出来一张新告示：“离职冷静期”。那告示简单明白，仿佛贴着标签，不动声色地宣告着一场关于人的新实验的开始。同事们渐渐围拢过来，眼神里流转着复杂情绪，有好奇，有暗喜，有麻木，有算计，更有沉默如铁、难以言说的东西。他们像一群被圈住的羊，头挨头挤在一处，无声咀嚼着告示上那些冰冷僵硬的文字。我盯着告示，心中却浮出那不知被谁遗忘的旧标语：“人，是公司最宝贵的财富”，如今这财富竟需冷静期来过渡，像待价而沽的货物般，需等待冷却、评估、验货、核准，才可最终确定去留。

“冷静期”的规章，冰冷且精密。规定：凡欲离职者，必须经历三十天冷静期，期间需提交“离职合理性报告”，需直属领导签字认可，更需通过公司配发的“情绪稳定度测试”软件，测试结果需大于等于九十分才可进入下一步。机器探头贴在额头、手腕上，冰凉如铁，恰如年终奖单上数字给人的寒意。冷冰冰的仪器测出的“情绪稳定度”，竟成了裁决去留的冰冷尺度。人复杂如深渊的内心波动，被粗暴地压缩成屏幕上几个简单的数字，仿佛单凭此，就能完全判定一个人该不该离开，配不配离开。

老张四十五岁了，也夹在人群中。他站在人事部，手捧那几张轻飘飘的离职表格，眉头皱得紧紧的，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了。表格上“离职原因”一栏，他握着笔，迟迟落不下去——下拉菜单里那点选项，全被“薪资低”、“发展受限”等词语填塞满了，却根本找不到他内心真正翻腾的理由：“尊严”。他偷偷掏出手机，打开房贷计算器，数字随着指尖滑动不断变化，犹如背负的巨石越来越重。他手指停在计算器上，目光却死死黏在表格“原因”栏里那几个刻板的选项上，沉默良久，终于叹了口气，缓缓在“薪资低”后边，打上了一个勾。

终于熬到冷静期最后一天，老张沉默坐在工位上。阳光穿过玻璃窗，暖意融融地洒落在他身上。他抬头望向窗外，一只小鸟正自由地掠过天空，留下一声清脆的鸣叫。就在此时，电脑屏幕“叮”的一声轻响，新邮件跳了出来：“经综合评估，您的冷静期情绪稳定指数为91分，系统已默认您撤回离职申请，恭喜您自动续约成功。”他像被那清脆的鸟鸣声短暂唤醒，可这声响转瞬即逝，淹没在屏幕无声的判决里。老张终究垂下眼睛，伸手重新整理了一下领带，又端起桌上的杯子，把已冷透的咖啡，缓缓倒进印着公司标识的马克杯里。

这离职冷静期制度，便如同人生旅途上横亘的无数“冷静期”之一罢了。人们默然在婚姻的冷静期里煎熬，在生育的冷静期里掂量，在一切关乎命运的选择前，我们学会了停下来，反复计算成本，反复盘算风险——然而，在这精密计算与反复权衡中，我们却将自己活生生变成了档案盒中一张薄薄的纸片，那纸片上写满评估数据，唯独没有“我”字；那纸片在机构冰冷的柜子里安静躺着，无声无息，无怨无悔，仿佛我们早已成了自己档案里最忠诚的囚徒。

摘自对对就是我